提 要
一、司馬遷或對易學與道家思想有深厚淵源與興趣。而易、老陰陽思想影響《史記》軍事思想之處,比比皆是。
二、司馬遷並非軍事家且無實戰經驗,惟其通識兵書,胸懷韜略亦善於描寫戰爭景況,實至「述事適如其事」的境界。
三、《史記》描述許多戰爭,惟描述之手法各有不同,有從山川形勢角度描述,有從奇正變化角度描述,有從戰略謀計角度描述,有從勝負得失角度描述,然而,本文則從陰(柔)陽(剛)之觀念析探司馬遷受易、老軍事思想的影響。
四、司馬遷受易、老陰陽思想影響極深、極鉅,亦深刻瞭解兵凶戰危的可怕,其最終之軍事思想是「慎重兵事」反對戰爭。
關鍵詞:司馬遷、《史記》、周易思想、老子思想、軍事思想
易、老陰陽思想影響司馬遷《史記》軍事思想之析探
撰稿人:王智榮
前言
《史記》不是單純的史事記載,其反映出三千年的政治、經濟、文化各方面的發展過程。而且,《史記》一百三十篇中,關渉戰爭內容者,即多達二十八篇,字數十餘萬字言,佔了全書的四分之一篇幅 ,其描述戰爭的景況,刻劃兵家的韜略與思想者,有司馬穰苴列傳第四、孫子吳起列傳第五、白起王翦列傳第十三、樂毅列傳第二十、田單列傳第二十二、蒙恬列傳第二十八、韓信列傳第三十三、李將軍列傳第四十九、衛將軍驃騎列傳第五十一等。司馬遷為前之諸公作傳,豈能不讀其全書?再者,《史記》寫戰爭,對於軍事情勢、軍事行動方案及其用兵之法,敘歷生動異常,證明《史記》蘊含了豐富的軍事思想。程金造《司馬遷的兵學》云:
我認為史官不知兵,若是指《漢書》以下諸著史之官則可,至於太史公司馬遷則殊不然。司馬遷是通識兵書,深知兵略之人 。
可見,司馬遷實為通識兵書,深知韜略之人,惟其《史記》對戰爭的描述,是否受著易、老陰陽思想影響,殊值觀察與研析。
史記與易、老之關係
據史所載,司馬遷或對易學與道家思想有深厚淵源與興趣,然就,目前所見
研究《史記》兵學的論文,以「易、老陰陽思想影響《史記》軍事思想」為研究方向者,尚付厥如,作者不揣淺陋,為文析探祈先進賜教:
一、《周易》與《史記》
《周易》經也,《史記》史也,經史本為一體,語其名可分,覈其實則為一體。,如先秦時期史官精通《周易》,在以史解易中,已顯現出其深邃的歷史眼光,並促使史學思想的進步,吳懷棋《易學與史學》云:
在中國史學史上,歷代大史學家大多對《周易》有精深的瞭解。司馬遷的家學中有易學的傳統,他自己在漢初的易學史上有重要地位。易學對司馬遷史學的影響非常明顯。
事實上,以易解經之大儒所在多有,如司馬光《溫公易學》體現其歷史觀之特點,宋儒楊萬里《誠齋易傳》是以史證易的代表作,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》且云:
聖人作易,本以吉凶悔吝,示人事之所從,如箕子之貞,鬼方之伐,帝乙之歸妹,周公明著其人,則三百八十四爻,可以例舉矣。舍人事而談天道,正後儒說易之病,未可以引史證經病萬里也。
其次,王船山的易學思維特徵對其史論著作《讀通鑒論》、《宋論》亦產生重大影
響。近人郭沫若《中國古代社會研究》以社會史角度詮釋《周易》,是則以《史》
論《周易》,並謂《周易》具有豐富的戰爭意涵, 或有許多值得探究之處。再者,
司馬遷亦於《史記.田敬仲完世家》中云:
蓋孔子晚而喜易,易之為術,幽明遠矣,非通人達才熟能注意焉!故周太史之卦田敬仲完,占至十世之後;及完奔齊,懿仲卜之亦云。田乞及常所以比犯二君,專齊國之政,非必事勢之漸然也,蓋若遵厭兆祥云。
太史公意謂田氏代齊有國,非必事勢之積漸使然,易止之占已兆其端,史之與易關係至深,由此可見。且司馬遷於《史記》中所提易之制作如后:
西伯蓋即位五十年,其囚羑里,蓋益易之八卦為六十四卦 。
孔子晚而喜易,序《彖》、《繫》、《象》、《說卦》、《文言》。讀易,韋編三絕曰:「假我數年,若,我於易則彬彬矣」 。
今夫卜者必法天地,象四時,然後言天地之利害,事之成。自伏羲作八卦,周文王演三百八十四爻而天下治 。
余聞之先人曰:伏羲至純厚,作《易八卦》,……西伯拘羑里,演《周易》 。
事實上,《周易》思想對司馬遷影響是非常巨大而深遠,在《史記》中頻頻彰顯,例如《史記》的一些篇章記載《易》占卜事件,《陳杞世家》、《田敬仲完世家》三次記載周太史和齊懿仲卜陳完,卦兆表明田氏八世之后將取代齊侯;《魏世家》、《晉世家》兩次記載華萬卜仕晉國之事,卦象顯示華萬之后必大,又如在《十二諸侯年表》和《齊太公世家》等篇章中亦有一些占卜記載,《日者列傳》與《龜策列傳》則為占卜者所作的傳記。這些易占材料,亦彰顯其對《周易》的重視,惟司馬遷願將《日者列傳》與《龜策列傳》列入,以今日科技眼光,或稍顯司馬遷時代局限,不過,《周易》中受《周易》思想影響的尚有「日中則昃、月盈
則食」、「原始察終」、「尚德」、「謙抑」、「通變」及其人生觀亦受《易傳》極大影響, 這些均透過《史記》,而豐富了中華文化,這亦是一項巨大貢獻,誠然,中國史學在遠古時期即與易學結下不解之緣
二、《史記》與《老子》
《史記》是一部偉大的歷史著作,是一部承上啟下富有獨創性的史書。鄭樵《通志總序》云:
司馬氏世司典籍,工於制作……本紀紀年,世家傳,表以正歷,書以類事,傳以著人。使百代而下,史官不能易其法,學者不能易其書。六經之後,惟有此作。
《史記》史學也,史學以「實錄」、「良史」,為基本原則,劉知幾《史通.惑經》
云:
蓋君子以博聞多識為工,良史以實錄直書為貴。
因而史學以「實錄」、「良史」,為基本原則。然而,司馬遷兼有史家與子家的双重身分,所謂子學,章學誠《文史通義.釋通》云:「《太史》百三十篇,自名一子」 ,即是說太史公亦謂是司馬子。且劉勰《文心雕龍.諸子》曾謂子學的含義:「諸子者,入道見志之書」 。因而子學的基本理念則在於「入道見志」,所以司馬遷是以史家的內容體現子家的性質,事實上,一官所守,一技之專,皆可以入道言志,皆可以為子學,先賢錢基博亦云:
昔太史公宏識孤懷,意有所鬱結不得通,錄秦漢,略跡三代,上紀軒轅,曰以成一家之言,而人當作史記讀。心知其意而無其人,故曰藏之名山,寄意是書,略人之所詳,揚人之所抑,以自明一家之學,而人或作方志讀。心知其意之期來者,亦只俟之其人。……通子之意於傳記。
所謂太史公原始察終,以史之體為諸子立傳,確為其《史記》之特色,例如,司馬遷敘述人物,並不限於王侯將相,而遍及於社會各階層;也不限於政治,而涉及於社會各部分,凡與政治、軍事、經濟、文化、科學及其他方面有所貢獻的人,都為他們立傳。而《史記》七十列傳中,有隱士如伯夷列傳第一;有哲學家、思想家如管晏列傳第二、老子韓非列傳第三、仲尼弟子列傳第七;有文學家如屈原賈生列傳第二十四、司馬相如列傳第五十七、儒林列傳第六十一;有政治家如商君列傳第八、呂不韋列傳第二十五、李斯列傳第二十七;有軍事家如司馬穰苴列傳第四、孫子吳起列傳第五、白起王翦列傳第十三、樂毅列傳第二十、田單列傳第二十二、蒙恬列傳第二十八、韓信列傳第三十三、李將軍列傳第四十九、衛將軍驃騎列傳第五十一;有縱橫家如蘇秦列傳第九、張儀列傳第十;有刺客如刺客列傳第二十六;有俠士如游俠列傳第六十四;有醫卜、星相如扁鵲倉公列傳第四十五、龜策列傳第六十八、日者列傳第六十七等等不一而足。另司馬遷於《史記.太史公自序第七十》云:
道家使人精神專一,動合無形,贍足萬物。其為術也,因陰陽之大順,采儒墨之善,撮名法之要,與時遷移,應物變化,立俗施事,無所不宜,指約而易操,事少而功多。儒者則則不然……主倡而臣和,主先而臣隨。如此則主勞而臣逸 。
蓋道家向宗老子,老子是道家的代表,太史公學天官於唐都,受易於楊何,習道論於黃子,且從「論六家之要指」中可以察覺,其對道家的欣賞與重視或不在儒家之下。而《莊子.天下篇》亦云老子「澹然獨與神明居」、「建之以常無有」、「人皆取先、己獨取後」、「人皆取實,己獨取虛」、「人皆求福,己獨曲全」、「堅則毀、銳則挫」等等,最後則稱其為「古之博大真人哉! 。」可見其對老子之肯定與推崇。
老子既是司馬遷心儀之士,故於《史記.孔子世家第十七》記述老子云:
魯南宮敬叔言魯君曰:「請與孔子適周。」魯君與之一乘車,兩馬,一豎子俱,適周問禮,蓋見老子云。辭去,而老子送之曰:「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,仁人者送人以言。吾不能富貴,竊仁人之號,送子以言,曰:『聰明深察而近於死者,好議人者也。博辯廣大危其身者,發人之惡者也。為人子者毋以有己,為人臣者毋以有己。』」孔子自周反于魯,弟子稍益進焉 。
《史記》七十列傳中有〈老子韓非列傳〉摘要如下
孔子適周,將問禮於老子。老子曰:「……吾聞之,良賈深藏若虛,君子盛德容貌若愚。去子之驕氣與多欲,態色與淫志,是皆無益於子之身。」
老子修道德,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。居周久之,見周之衰,迺遂去。……於是老子迺著書上下篇,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而去,莫知其所終。
世之學老子則絀儒學,儒學亦絀老子。「道不同不相為謀」,豈謂是邪?李耳無為自化,清靜自正。
太史公曰:老子所貴道,虛無,因應變化於無為,故著書辭稱微妙難識。……而老子深遠矣 。
《史記.儒林列傳》亦有提老子者如后:
太皇竇太后好老子言,不說儒術。
竇太后好老子書,召轅固生問老子書。
從《史記》陳列資料,可證司馬遷對老子的景仰與學習是肯定的,如劉甫琴《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》云:
司馬遷之根本思想為道家。……司馬遷書中的道家成分,就歷史的意義說,應稱為「老學」;就時代的意義說,應該稱為「黃老」;但就學術的體系意義,應該稱為「道家」。這種思想的中心是在《老子》一書。
《史記》中易、老陰陽軍事思想探析
目前研究《史記》軍事思想著作者則有施丁〈史記寫戰爭〉 、程金造〈司馬遷的兵學〉 、陽平南〈史記兵謀初探-以所載兵家和徵引兵法為範圍〉 、張大可〈司馬遷的戰爭觀〉 、蔡信發〈從史記論將帥之道〉 渠等對司馬遷《史記》的兵學或用兵思想以及對戰爭的形勢、戰略態勢、戰爭計謀、戰爭勝負得失,似作了詳細的研究與析探,惟研究《史記》易、老軍事思想,正如程金造〈司馬遷的兵學〉云:
我認為史官不知兵,若是指《漢書》以下諸著史之官則可,至於太史公司馬遷,則殊不然。司馬遷是通識兵書,深知兵略之人,必然也明曉兵制之始末。……至於司馬遷的兵法之學,則為歷來史官之所不及,只是兩千年來,學者忽略此事,未及發明而已 。
事實上,司馬遷並非軍事家且無實戰經驗,但胸懷韜略亦善於描寫戰爭的景況,似至「述事適如其事」的境界,以此斷論,《史記》易、老軍事思想,實有進一歩深層探究的價值。
一、《史記》戰爭中易、老之剛(陽)柔(陰)用兵思想
司馬遷胸懷韜略亦善於描寫戰爭的景況,從易、老剛柔(陽陰)的觀念探究司馬遷軍事思想的內容,列舉大要如下
(一)、剛柔並重與並用之易學軍事思想
就兵學而言,易學是剛柔(陽陰)並重與剛柔(陽陰)並用的;如春秋末年,越國的范蠡在《國語.越語下》記述他輔助越王勾踐伐吳時有一番議論如下:
古之善用兵者,因天地之常,與之俱行。後則用陰,先則用陽;近則用柔,遠則用剛。後無陰蔽,先無陽察,用人無藝,往從其所。剛柔以禦,陽節不盡,不死其野。彼來從我,固守勿與。若將與之,必因天地之災。又觀其民之饑飽勞逸以參之,盡其陽節,盈吾陰節而奪之。
種種證據顯示,兵家已將剛柔辯證思維模式運用在兵學上,並由此發展出許多兵學中相對的觀念,例如:「先後、遠近、攻守、勞逸」等,且以人事相參天地,並觀察天地虛盈、日困月盈現象,以瞭解軍事戰力上的此消彼長。
(二)、以柔克剛的老子軍事思想
但是,老子從自然現象和社會現象中覺察到對立統一規律,並有系統地揭示,事物的存在是相互依存,而不是彼此孤立的,其廣泛論及各種對立關係,如陰陽、剛柔、強弱、虛實、難易、厚薄、壯老、重輕、巧拙、長短、高下、前後、正反、始終、主客、禍福、利害、損益、治亂、興廢、生死、去取、得失、有無、開闔、歙張等等,且從對立關念中特別崇尚「柔弱」。柔弱勝過剛強,則是老子學說的基本觀點之一。老子認為,「柔弱」是生機和活力的象徵,是發展、壯大的起點,而「剛強」或「堅強」則顯示事物的發展已經趨於極限,再往下便是走向死亡,其又謂:「兵強則不勝」、「柔弱處上」,所以老子把「守柔處弱」作為戰爭的指導原則之一;此外,老子「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」,理所當然也要效法自然的「柔弱」,作戰用兵,都不能例外,其云:
守柔曰強 。
天下之至柔,馳騁天下之至堅 。
故堅強者死之徒,柔弱者生之徒,是以兵強則滅,木強則折 。
天下莫柔弱於水,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 。
所以老子軍事思想是以柔克剛之另類思考模式。
(三)、剛柔用兵思想例證
《史記》中描述了許多的戰爭,但描述的手法各有不同,有的從山川形勢角度、有的從奇正變化角度、有的從戰略謀計角度、有的從勝負得失角度描述,然而,本文則從剛柔(陽陰)的觀念探析司馬遷受易、老軍事思想的影響。
1、先柔後剛
《史記.孫子吳起列傳第五》敘齊兵伐魏救趙的戰役,其引文如后:
孫子謂田忌曰:「彼三晉之兵素悍勇而輕齊,齊號為怯,善戰者因其勢而利導之。兵法,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將,五十里而趣利者軍半至。使齊軍入魏地十萬灶,明日為五萬灶,又明日為三萬灶。」龐涓行三日,大喜,曰:「我固知齊軍怯,入吾地三日,士卒亡者過半矣。」乃棄其步軍,與其輕銳倍日並行逐之。孫子度其行,暮當至馬陵。馬陵道陝(狹),而旁多阻隘,可伏兵,……於是令齊軍善射者萬弩,夾道而伏,……齊軍萬弩俱發,魏軍大亂相失。龐涓自知智窮兵敗,乃自剄 。
孫子因勢利導,三次減灶,使龐涓遇伏,大敗魏師。即是一種先柔(三次減灶)後剛(龐涓遇伏,大敗魏師)的用兵思想表現,亦是司馬遷受易、老軍事思想的影響的例證之一。
其次,《史記.高祖本紀第八》垓下戰役,韓信領兵三十萬,而以退卻欺騙項王,則亦是先柔後剛的用兵思想表現。其引文如后:
五年,高祖與諸侯兵共擊楚軍,與項羽決勝垓下。淮陰侯將三十萬自當之,孔將軍居左,費將軍居右,皇帝在後,絳侯、柴將軍在皇帝後。項羽之卒可十萬。淮陰先合,不利,卻。孔將軍、費將軍縱,楚兵不利,淮陰侯復乘之,大敗垓下 。
垓下戰役勝敗關鍵,祁駿佳《遁翁隨筆》描述最深刻清楚,其云:
遷《史記》垓下之戰云:「淮陰侯初交,不利,卻。孔將軍、費將軍縱,淮陰侯復乘之,項羽大敗。只此數語,而兵法所謂佯卻以亂其整,所謂左古奇兵如鳥兩翼者,已盡於此矣。兵法諸書,累千百言而未悉者,遷以數語盡之,乃知遷常究心於兵法,不淺也 。」
誠然,垓下戰役勝敗關鍵,在於韓信統領三十萬大軍,卻示弱退卻,以欺騙項王,此即祁駿佳《遁翁隨筆》所云:「兵法所謂佯卻以亂其整」,而佯卻舉措,即是先柔(韓信統領三十萬大軍,示弱退卻)後剛(孔將軍、費將軍縱,楚兵不利,淮陰侯復乘之,大敗垓下)的用兵思想表現,亦是司馬遷受易、老軍事思想的影響的例證之二。
再則,《史記.商君列傳第八》商鞅為秦伐魏戰役如後:
使衛鞅將而伐魏。魏使公子卬將而擊之。軍既相距,衛鞅遺魏將公子卬書曰:「吾始與公子驩,今俱為兩國將,不忍相攻,可與公子面相見,盟,樂飲而罷兵,以安秦魏。」魏公子卬以為然。會盟已,飲,而衛鞅伏甲士而襲虜魏公子卬,因攻其軍,盡破之以歸秦 。
商鞅為秦伐魏,與公子卬相拒,遺書誑以願「樂飲而罷兵」,公子卬從其意,導致襲虜魏公子卬而破魏,是先柔(樂飲而罷兵)後剛(襲虜魏公子卬而破魏)的例證之三。
2、用剛棄柔失敗的用兵思想例證
《史記.高祖項羽第七》在在顯示,項羽僅知憑藉其有形的戰力與剛猛的勇氣,而欲得天下,殊不知僅有剛勇,而無柔智,絕無法成其大業,太史公於項羽本紀中描述最為確切,其云:
太史公曰:項羽……自矜功伐,奮其私智而不師古,謂霸王之業,欲以力征經營天下,五年卒亡其國,身死東城,尚不覺寤而不自責,過矣。乃引「天亡我,非用兵之罪也」,豈不謬哉 。
《周易.乾.文言》傳文云:「亢之為言也,知進而不知退,知存而不知亡,知得而不知喪。」 因此,就《易傳》的觀點,反對「亢」,「亢」即是過剛,項羽即是過剛,而不知以柔智取勝。老子軍事思想亦是以柔克剛,例如:
守柔曰強。
天下之至柔,馳騁天下之至堅。
天下莫柔弱於水,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。
「力拔山兮氣蓋世」的項羽,剛愎愚昧,自恃勇武,是奮其私智;不向前人學習,不記取前輩成敗經驗,即是不師古,所以克敵致勝,主要不在兵將剛勇,而在能柔且有智術,過亢或過剛,「欲以力征經營天下」,即是「用剛棄柔」失敗的用兵
思想例證。
3、以柔克剛
項羽兵敗,被困垓下,極謀脫困,並作困獸之鬥,惟仍猛不可當,此時漢軍卻以極柔和的鄉音「楚歌」,擊垮項羽與楚軍的戰鬥意志,如《史記.高祖項羽第七》一段描述:
項王軍壁垓下,兵少食盡,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,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,項王乃大驚曰:「漢皆已得楚乎?是何楚人之多也!」……項王乃悲歌亢慨,自為詩曰:「力拔山兮氣蓋世,時不利兮騅不逝,騅不逝兮可奈何,虞兮虞兮奈若何!」歌數闋,美人和之,項王泣數行,左右皆泣,莫能仰視 。
一位「力拔山兮氣蓋世」的不世英雄,只因「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」,而其剛鐵般戰鬥意志,即被徹底擊垮,甚至「項王泣數行,左右皆泣,莫能仰視。」這是多麼悲壯悽涼的景況,漢軍以「楚歌」擊潰楚軍的心防,此即是以柔克剛的用兵典範。
二、《史記》戰爭中易、老之奇(陰)正(陽)用兵思想
《周易.說卦》所云:「立天之道曰陰與陽,立地之道曰柔與剛。」《易》之變易,植根於陰陽剛柔,無陰陽剛柔即無變易,《繫辭上傳.第五章》云:「陰陽
不測之謂神」,就是說陰陽的變化,神妙莫測。如《繫辭下傳.第八章》所云:
易之為書也不可遠,為道也屢遷,變動不居,周流六虛,上下無常,剛柔相易,不可為典要,唯變所適。
「不可為典要」,即是無常定不變的格式,難以預料。所謂:「形而上者謂之道,形而下者謂之器」;形而上者即是無形,謂之道;形而下者即是有形,謂之器;兵聖—孫子所重視的即是無形的形,是變化多端的形,是深間不能窺,智者不能謀的形,是變化無窮的形,更是《繫辭下傳》所云:「變動不居,周流六虛,上下無常,剛柔相易,不可為典要,唯變所適」之意。
至於老子則有「以正治國,『以奇用兵』」的思想, 並且由於觀察水的變化,而發展出一套辯證理則,其云:「天下柔弱莫如水,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」,水沒有一定的形體,但它卻可以適應任何的環境,會依其性避高趨下,不過,在水集聚成一定的量時,它就會產生能量,例如,洪水即有無堅不摧的能力,所以老子認為「水以柔勝」,且發展出以柔克剛的用兵之略;一代兵聖孫子亦有此體會,他觀察宇宙萬物的變化,以及戰爭中敵我態勢的變化,更深入探究用兵之道,實與老子「水以柔勝」的以柔克剛用兵之略,有異曲同工之妙。孫子且進一層發揮他的用兵之略,其於〈虛實篇第六〉云:
夫兵形象水,水之形,避高而趨下;兵之形,避實而擊虛;水因地而制流,兵因敵而制勝。故兵無常勢,水無常形;能因敵變化而取勝,謂之神 。
又云:
故形人而我無形,則我專而敵分 。
故形兵之極,至于無形;無形,則深間不能窺,智者不能謀。因形而措勝于眾,眾不能知,人皆知我所以勝之形,而莫知吾所以制勝之形 。
因而,孫子亦體認出,一切事物均是變動不居的,連一年四季亦有所變化,所謂「日有短長、月有死生」,用兵之道同流水一樣,沒有固定的形式,必須根據敵情的變化,採取因應的對策,如此才能因敵制勝,所以他說:「戰勝不復,而應形於無窮。」
然而,就兵學而言,《周易》陰陽、「剛柔」的變易思想與老子「柔弱莫如水」、「以柔克剛」辯證思維是相同、相通的,而且,柔即是「奇」,剛即是「正」,因此可轉換為兵法上「奇正」、虛實、攻守、進退,以使兵法變化無窮。孫子對此亦有深刻體會,其認為,用兵之道,重在「奇正」二字,「奇正」相互運用,變化無窮,所以奇與正是《孫子兵法》中,非常重要的相對觀念;其次,老子認為「兵強則不勝」、「強大處下,柔弱處上」、「天下柔弱莫如水,而攻堅強者,莫之能勝」、「弱之勝強,柔之勝剛」,所以十分重視「以柔克剛」的用兵思想,因此老子「剛柔」的「柔」在兵學中,其意義即是「奇正」的「奇」字,嚴靈峰〈老子思想對於孫子兵法的影響〉亦云:
如何才是「以奇用兵」呢?依老子的思想,用「奇」就是要「守柔」和「持後」;即以柔克剛,以疆為弱,反客為主,以退為進。……老子說:「正復為奇,善復為妖。」「孰知其極?」這不是為孫子兵法「用奇」之所本嗎 ?
以此之故,《老子》一書蘊含豐富的「以奇用兵」之軍事思想;不過,歷代兵家對奇、正均有不同的詮釋與意見,〈尉繚子.勒卒令第十八〉云:
夫早決先定。若計不先定,慮不早決,則進退不定,疑生必敗。故正兵貴先、奇兵貴後,或先或後,制敵者也 。
尉繚子認為「正兵貴先、奇兵貴後」是有效的制敵方式,曹操說:「正者當敵,
奇兵從旁,擊不備也」;李靖《唐太宗李衛公問對》亦云:「凡兵以向前為正,後卻為奇。」 梅堯臣釋為:「動為奇,靜為正」,事實上,「兵者,詭道也」,詭道就是:「兵體萬變,紛紜混沌,無不是正,無不是奇。若兵以義舉者,正也;臨敵令變者,奇也」,這是甚好的詮釋,然而,孫子則又有一番說詞與論點,其於〈兵勢篇第五〉云:
三軍之眾,可使必受敵而無敗者,奇正是也 。
凡戰者 ,以正合,以奇勝。故善出奇者,無窮如天地,不竭如江河 。
聲不過五,五聲之變,不可勝聽也;色不過五,五色之變,不可勝觀也;
味不過五,五味之變,不可勝嚐也;戰勢,不過奇正,奇正之變,不可勝
窮也。奇正相生,如循環之無端,孰能窮之哉 。
一般而言,先出為正,後出為奇;常法為正,變法為奇;正面為正,側翼為奇;
守備為正,突襲為奇;奇與正,互生互輔,變化無窮。帶兵作戰,就必須「以正合,以奇勝」,因為兩軍相爭,無不正,無不奇,所以要以奇制勝,歷史上以奇兵制勝的戰例非常多,例如,韓信背水一戰使戰士「陷之死地而後生,置之亡地而後存」,人人奮勇殺敵,《史記.淮陰侯列傳第三十二》描述:
選輕騎二千人,人持一赤幟,從間道萆山而望趙軍,誡曰:「趙見我走,
必空壁逐我,若疾入趙壁,拔趙幟,立漢赤幟。」令其裨將傳飱曰:「今日破趙會食 !」
韓信果然「破趙會食」,此即是以奇制勝的戰例。
再者,《史記.田單列傳第二十二》描述,田單用反間計,使惠王與樂毅有隙,致令無能之騎劫替代有能之樂毅為大將,開創勝利之契機;且誘使燕軍盡劓齊諸降者及挖掘即墨人墳墓,激起齊軍反抗燕軍之堅強意志;然後又使老弱女子乘城,並遣使約降於燕軍,鬆懈燕軍戰鬥意志,最後田單運用火牛陣,大敗燕軍,收復齊國七十餘城。太史公司馬遷贊云:
兵以正合,以奇勝。善之者,出奇無窮。奇正還相生,如環之無端。夫始如處女,適人開户;後如脫兔,適不及距:其田單之謂邪 !
其次,不知奇正變化而導致失敗案例如《史記.宋微子世家第八》,敘宋襄公與楚成王泓之戰云:
襄公與楚成王戰於泓。楚人未濟,目夷曰:「彼眾我寡,及其未濟擊之。」公不聽。已濟未陳,又曰:「可擊。」公曰:「待其已陳。」陳成,宋人擊之。宋師大敗,襄公傷股。國人皆怨公。公曰:「君子不困人於阸,不鼓不成列 。」
宋襄公所云:「君子不困人於阸,不鼓不成列。」是戰爭中之愚見,故司馬遷借子魚之言而云:「兵以勝為功,何常言與?必如公言,即奴事之耳,又何戰為 !」說明戰爭是要奇正變化的絕無一定之常勢,因為戰爭的目的是徹底摧毀敵方的力量,是用盡一切方法以致勝的,這是何等明智之見。
再如,《史記.淮陰侯列傳第三十二》描述韓信命伐趙時,趙以陳餘為帥,廣武君李左車說成安君(陳餘)云:
聞漢將韓信涉西河、虜魏王,禽夏說,新喋血閼與,今乃輔以張耳,議欲下趙,此乘勝而去國遠鬥,其鋒不可當。臣聞千里餽糧,士有飢色;樵蘇後爨,師不宿飽。今井陘之道,車不得方軌,騎不得成列,行數百里,其勢糧食必在其後,願足下假臣奇兵三萬人,從間道絕其輜重;足下深溝高壘,堅營勿與戰。彼前不得鬥,退不得還,吾奇兵絕其後,使野無所掠,不至十日,而兩將之頭可致於戲下 。
廣武君李左車願以三萬人自將,絕韓信輜重,使陳餘堅壁勿戰以困韓,但陳餘如司馬遷所云:「成安君,儒者也,常稱義兵不用詐謀奇計,……廣武君策不用 。」陳餘不知奇正之略,不從廣武君李左車之策,故終為漢軍所敗。
總而言之,奇與正為用兵之道,與易、老之陰陽、剛柔的辯證思維實有異曲同工之妙,所以在《唐太宗李衛公問對》中唐太宗云:
吾之正,使敵視之以奇,吾之奇,使敵視以為正,斯所謂「形人者」歟?
以奇為正,以正為奇;變化莫測,斯所謂「形人者」歟 ?
況且,孫子的「奇正相生、以奇制勝」,是由陰陽燮理所推演而成的用兵之道,
其與易、老奇正用兵思想可說是互相發明。
三、從《史記》戰爭記敘中發現易、老之陰陽軍事思想
《史記》這部歷史名著,不僅描寫人物適如其人,且描述戰爭的景況也細膩
非凡,適如其事;由於司馬遷通曉兵書,嫻於兵略,故在許多戰爭的描述中,自然的表達了對戰爭的看法,再者,司馬遷深受易、老思想極深,而從這些的看法中,我們亦可發現或推測出司馬遷豐富的易、老之陰陽軍事思想。
(一)、反戰思想
《周易》除了《師》卦是專門講戰爭的,尚有三十個卦及七十五個彖、象、卦爻辭,提及戰爭字眼,然而,《周易》這部經書,雖然將近有一半的卦是講到征戰的事,但是《周易》已深刻體認,戰爭實為「國之大事」,關係到國家、民族的生死存亡,惟戰爭亦為「凶事」,即使戰爭取得了勝利,也是以犧牲許多人的生命,消耗大量的物力財力為代價的;例如,李鏡池《周易通義》亦有中肯的評斷:
《周易》作者對邦交問題,主張和平相處、反對侵略。《比》卦、《觀》卦都談到這個問題。而本卦(指兌卦)談得更全面。首先提出和平共悅的宗旨;中間指出侵略者、威懾者、和談的破壞者總是沒有好下場的;最後說明要用引導方法實現和平共悅 。
因此《周易》不主張以戰爭去征服別國,更反對窮兵黷武,而主張國與國之間要友好相處,和平共悅。實質而言,《周易》所論述的是愛好和平的反戰思想 。我們可以從許多的經文中去證實這一個論點。
《老子》目睹春秋、戰國時期「捐禮義而貴戰爭,棄仁義而用詐譎」,因而激發其強烈的反戰戰略思想。其云:
天下有道,卻走馬以糞。天下無道,戎馬生於郊。罪莫大於可欲;禍莫大於不知足;咎莫大於欲得。故知足之足,常足矣 。
以道佐人主者,不以兵強天下,其事好還。師之所處,荊棘生焉;「大軍之後必有凶年」。善有果而已,不敢以取強。果而勿矜,果而勿伐,果而勿驕,果而不得已,果而勿強。物壯則老,是謂不道,不道早已。夫佳兵者不祥之器,物或惡之,故有道者不處。君子居則貴左,用兵則貴右,兵者不祥之器,非君子之器,不得已而用之。恬淡為上,勝而不美,而美之者是樂殺人,夫樂殺人者,則不可以得志於天下矣 。
吉事尚左,凶事尚右。偏將軍居左,上將軍居右。言以喪禮居之。殺人之眾,以悲哀泣之,戰勝以喪禮處之 。
由上述「天下無道,戎馬生於郊」、「大軍之後,必有凶年」、「殺人之眾,悲哀泣之」等觀察, 實可顯示《老子》是以反戰為其陰柔戰略思想。
誠然,楚漢相爭八年,漢初上接嬴秦之虐,天子無法具鈞駟,宰相或乘牛車,國家勢需休養生息,以故黃老思想興起, 而《周易》思想與黃老思想有許多相似之處,易、老思想均是反對戰爭的;且從《史記》的許多戰爭中,亦可例證《史記》蘊含易、老反戰陰柔軍事思想如后:
1、武安君之死、死非其罪
《史記.白起王翦列傳第十三》趙使趙括代廉頗將以擊秦,秦陰使武安君白起為上將軍;之後,武安君敗趙括軍於長平,降卒四十萬人,詐而盡坑殺之。其後,秦王竟賜劍令武安君自剄。司馬遷有精彩細膩之描述:
武安君既行,出咸陽西門十里,至杜郵。秦昭王與應侯群臣議曰:「白起之遷,其意尚怏怏不服,有餘言。」秦乃使使者賜之劍,自裁。武安君引劍將自剄,曰:「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?」良久,曰:「我固當死,長平之戰,趙卒降者數十萬人,我詐而盡坑之,是足以死。」遂自殺。武安君之死也,……死而非其罪。
《周易.繫辭下傳》云:「天地之大德曰生」,逆天殺戮,自受其不祥。《老子》亦云:「兵者不祥之器,非君子之器,不得已而用之。恬淡為上,勝而不美,而美之者是樂殺人,夫樂殺人者,則不可以得志於天下矣。」、「殺人之眾,以悲哀泣之,戰勝以喪禮處之。」從此角度檢視武安君白起上將軍所云:「我固當死,長平之戰,趙卒降者數十萬人,我詐而盡坑之,是足以死」之語,所以,司馬遷云:「武安君之死也,……死而非其罪」,是何原因?實因武安君殺戮過多,從此事例,即可例證司馬遷深受易、老思想,且在其論述中反映出反戰陰柔軍事思想。
2、輔秦應以道德,而非殺伐
王翦、王賁、王離三世為大將。王翦嘗將大軍六十萬人,大破荊軍,殺其將軍項燕,虜平荊地為郡縣,而王翦子王賁與李信破定燕、齊地。始皇二十六年,盡并天下,秦二世時,王翦及其子王賁皆已死,陳勝反秦,秦使王翦之孫王離擊趙;若以純軍事眼光而言,王離是秦之名將,且率領強盛之秦兵,攻打剛聚合的趙軍,必然是手到擒來,不過,司馬遷卻借「客曰」而發議論,其云:
不然。夫為將三世者必敗,必敗者何也?必其所殺伐多矣,其後受其不祥。今王離已三世 。
其後,王離果為項羽所虜。在本傳最後司馬遷更云:
王翦為秦將,夷六國,當是時,翦為宿將,始皇師之,然不能輔秦建德,固其根本,偷合取容,以至圽身。及孫王離為項羽所虜,不亦宜乎 !
太史公借戰史而發議論,其主要目的,即是表達輔秦應以道德,而非殺伐,而其旨意即在,殺戮過多,必將滅亡,則《史記》論旨與易、老反戰之思想可謂不謀而合。
3、殺伐誘降者,不得封侯
李廣之從弟李蔡,所建立之功勞與名聲遠不如李廣,然而,李廣未得爵邑,封官亦不過九卿,惟李蔡卻為列侯,位至三公。甚至,李廣之部屬,才能平平者,亦有數十人以軍功封侯,所以李廣曾與望氣者王朔私語,《史記.李將軍列傳第四十五》有細膩描述:
廣嘗與望氣王朔燕語,曰:「自漢擊匈奴而廣未嘗不在其中,而諸部校尉以下,才能不及中人,然以擊胡軍功取侯者數十人,而廣不為後人,然無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,何也?豈吾相不當侯邪?且固命也?」朔曰:「將軍自念,豈嘗有所恨乎?」廣曰:「吾嘗為隴西守,羌嘗反,吾誘而降,降者八百餘人,吾詐而同日殺之。至今大恨獨此耳。」朔曰:「禍莫大於殺已降,此乃將軍所以不得侯者也 。」
李廣為隴西守,卻誘降羌人八百餘人並詐而殺之,此種殺戮之過,使李廣本人亦無法釋懐,故太史公亦借望氣者之語云:「禍莫大於殺已降,此乃將軍所以不得侯者也。」此亦反映《史記》論旨與易、老反戰之陰柔軍事思想。
4、兵者凶器、好戰必亡
《史記.越世家第十一》敘勾踐欲伐吳國而范蠡諫止如后:
勾踐聞吳王夫差日夜勒兵,且以報越,越欲先吳未發往伐之。范蠡諫曰:「不可。臣聞兵者凶器也,戰者逆德也,爭者事之末也。陰謀逆德,好用凶器,試身於所末,上帝禁之,行者不利 。」
《史記.平津侯主父列傳第五十二》主父偃者,齊臨菑人也。學長短縱橫之術,晚乃學易、春秋、百家言,其諫伐匈奴一事如后:
司馬法曰:「國雖大,好戰必亡;天下雖平,忘戰必危。」天下既平,天子大凱,春蒐秋獮,諸侯春振旅,秋治兵,所以不忘戰也。且夫怒者逆德也,兵者凶器也,爭者末節也。古之人君一怒必伏尸流血,故聖王重行之。夫務戰勝窮武事者,未有不悔者也 。
如上所述,范蠡諫止勾踐伐吳,並云:「兵者凶器也,戰者逆德也」、「好用凶器,行者不利。」而主父偃者,其人學易而諫伐匈奴,其云:「國雖大,好戰必亡」、「兵者凶器也」、「夫務戰勝窮武事者,未有不悔者」等,凡此均顯現深受易、老反戰軍事思想影響。
(二)、「尚謙」思想
《周易》在《謙》卦中亦有一些「尚謙」軍事思想,例如:
《周易.謙六五》不富以其鄰,利用侵伐,無不利。
《周易.謙六五、象傳》利用侵伐,征不服也 。
馬振彪《周易學說》引劉沅語:
侵伐爭事,惟謙德之君宜之。以見六五之謙非姑容,乃盛德也 。
又如:
《周易.謙上六》鳴謙,利用行師,征邑國。
《周易.謙上六、象傳》鳴謙,志未得也,可用行師,征邑國也 。
馬振彪《周易學說》引李綱語:
謙之極,非利用行師不足以濟功,師之成,非戒用小人不足以保治 。
馬振彪《周易學說》引語類云:
老子言大國以下小國,則取小國;小國以下大國,則取大國。又言抗兵相加,則哀兵者勝矣。大抵謙自是用兵之道,止退處一步耳 。
誠然,《周易.謙》之軍事思想,其論旨強調,君子以德服人,然有時亦不得不用兵。所謂侵阮徂共,一怒安民;周公東征,四國是皇,非力征也,征不服也。
惟本謙德以用兵,則無不利也。
其次,老子亦有「重積德」謙沖之軍事思想,例如:
治人事天莫若嗇,夫唯嗇是謂早服,早服謂之重積德,重積德則無不克,無不克則莫知其極。莫知其極、可以有國。有國之母,可以長久。是謂深根固柢,長生久視之道 。
《韓非子.解老》云:
故曰:「早服是謂重積德。」積德而後神靜,……能御萬物則戰易勝敵,戰易勝敵而論必蓋世,故曰「無不克」。無不克本於重積德,故曰「重積德則無不克」 。
《韓非子.解老》認為,無不克本於重積德,故曰「重積德則無不克」。然「重積德」則是「尚謙」的思想,所以韓非子視老子之「重積德」為「尚謙」之軍事思想。
其次,《老子.大國者下流》云:
故大國以下小國,則取小國;小國以下大國,則取大國。故或下以取,或下而取。大國不過欲兼畜人,小國不過欲入事人,夫兩者各得所欲,大者宜為下 。
所以大國對小國謙下,即可取得小國的人事;小國對大國謙下,就可取得大國的兼畜。自處謙下,則各得其所欲。然而,大國小國均應謙下,因小國謙下,即可保全自身;而大國謙下,則令天下歸往。《老子.用兵有言第六十九章》云:
用兵有言,……禍莫大於輕敵,輕敵幾喪吾寶。故抗兵相加,則哀兵者勝矣 。
《老子.善為士者不武第六十八章》云:
善為士者不武,善戰者不怒,善勝敵者不與,善用人者為之下。是謂不爭之德 。
所謂「抗兵相加,則哀兵者勝矣」、「不爭之德」,實為老子「尚謙」軍事思想事,而此,亦或是退處一步的處理思維。然而,大抵「尚謙」自是用兵之道,所以老子「尚謙」的軍事思想,其與《周易》軍事思想事可謂不謀而合。
誠然,司馬遷受易、老的思想極深,故在描述《史記》戰爭中,極其自然的反映其「尚謙」陰柔軍事思想,茲列舉例證如后:
1、持盈守威、收歛驕溢
《史記.春申君列傳第十八》黃歇上書說秦昭王云:
今王使盛橋守事於韓,盛橋以其地入秦,是王不用甲,不信威,而得百里之地。王可謂能矣。王又舉甲而攻魏,杜大梁之門,舉河內,抜燕、酸棘、虛、桃,入邢,魏之兵雲翔而不敢捄。王之功亦多矣。王休甲息眾,二年而後復之,又并蒲、衍、首、垣,以臨仁、平丘,黃、濟陽嬰城而魏氏服;王又割濮磨之北,注齊秦之要,絕楚趙之脊,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,王之威亦單矣。王若能持功守威,絀攻取之心而肥仁義之地,使無後患,三王不足四,五伯不足六也。王若負人徒之眾,仗兵革之疆,乘毀魏之威,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,臣恐其有後患也 。
此為春申君勸秦昭王應當持盈守威,不可驕溢,故再警之曰:「王可謂能矣」,「功亦多矣」,「威亦單矣」,若秦昭王尚知收歛自守之道,則無後患,否則貽禍無窮。此為「尚謙」之道,與易、老「尚謙」陰柔軍事思想相同。
2、輕易用兵,不知優禮將士
《史記.廉頗藺相如列傳第二十一》對於趙括言兵一事有細膩描述如后:
趙括自少時學兵法,言兵事,以天下莫能當。嘗與其父奢言兵事,奢不能難,然不謂善。括母問奢其故,奢曰:「兵,死地也,而括易言之。使趙不將括即已,若必將,破趙軍者必括也。」及括將行,其母上書言於王曰:「括不可使將。」王曰:「何以?」對曰:「始妾事其父,時為將,身所奉飯飲而進食者以十數,所友者以百數,大王及宗室所賞賜者盡以予軍吏士大夫,受命之日,不問家事。今括一旦為將,東向而朝,軍吏無敢仰視之者,王所賜金帛,盡藏於家,而日視便利田宅可買者買之。王以為何如其父?父子異心,願王勿遣 。」
依司馬遷記述,趙括言兵自誇:「天下莫能當」,此即違反易、老「尚謙」軍事思
想。且其父趙奢謂括:「兵,死地也,而括易言之。」即是趙括「輕易論兵」此亦違反易、老「尚謙」軍事思想。再者,括母述括父為將之時,「身所奉飯飲而進食者以十數,所友者以百數」,故奢能尊賢,友益,優禮將士如此;而括為將,擅作威福,軍吏不敢仰視,其不能親愛士卒如其父,實亦違反易、老「尚謙」事思想。總而言之,趙括其人,誇大輕浮,喜談兵事卻輕易論兵,且不知優禮將士,嚴重違反易、老「尚謙」陰柔軍事思想,最後敗軍亡身,或是有跡可循。
結語
總而言之,司馬遷既非軍事家,且無實戰經驗,無法列入兵家之林,惟其
通識兵書,深知韜略,故在許多戰爭的描述中,自然表達了對戰爭的看法;其次,司馬遷因受易、老陰陽思想影響極深,且易、老又蘊含豐富的軍事思想,從而在《史記》許多戰爭的例證中,我們亦可反映、發明或推闡出司馬遷豐富的易、老之軍事思想。
再者,司馬遷生當漢武帝積極用兵以致帶來嚴重後果之時,厭戰情緒似乎是可預想的,尤其,司馬遷受易、老陰陽思想影響極深、極鉅,如老子云:「以道佐人主者,不以兵強天下,……師之所處,荊棘生焉。大軍之後,必有凶年」、「夫佳兵者不祥之器,……殺人之眾,以悲哀泣之,戰勝以喪禮處之」,而《周易》所蘊涵的二個重要的觀點則是「生生之德」與「太極和諧」,所以司馬遷深深瞭解兵凶戰危的可怕,最終其軍事思想是「慎重兵事」反對戰爭。
參考書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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